2011年,南京钟山职业技术学院教师史秀莲(右)在养老调研过程中发现,中国90%的老人选择居家养老,但却严重缺乏养老照护
2013年,史秀莲在南京市某社区发起“时间银行”试点。她认为,“对于年轻人来说,这也许是投入最少、回报最高的养老方式,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参与”
79岁的芮祥云家住南京市鼓楼区热河南路街道,这里是南京市老龄化程度最高的街区之一。平均每4人中,就有1位是老人。
这是一套典型的独居老人的屋子:光线昏暗,不用的家具大多盖着罩子,上面落满了薄薄的灰尘;家里常年飘散着膏药味,大大小小的药盒随处可见;桌子的玻璃板下压满了写有手机号的纸条,如果发生意外,这些电话是联络亲属的重要途径。
截至2021年末,全国空巢老人数量超1.3亿人,仅仅在南京市,就有100万不与子女同住的老人
2010年,丈夫离世后,芮祥云成了空巢老人,日子变得难捱。年轻的时候,她是南京“1002厂”的工程师,培养了一对极为优秀的儿女。儿子毕业于南京大学,1998年前往美国定居;女儿工作地点在20多公里外的开发新区。
优秀的另一面是,孩子们注定无法腾出更多的时间陪伴老人。芮祥云患有膀胱癌,两年前做了尿流改道手术,排尿困难,并且常年受冠心病、糖尿病等慢性病的折磨。医生曾跟她撂下重话:你再感染一次,命就没了。
疫情期间,芮祥云后遗症发作,一度请不到合适的保姆,直到她遇到了“时间银行”的志愿者詹宁辉。送饭、拿药、陪诊、陪聊,孤独的生活里突然有了“依靠”。
为了更好地照护老人,志愿者詹宁辉通过“时间银行”的培训考取了中级养老护理员资格证。每隔一周,詹宁辉会上门为芮祥云更换造口袋,她成了芮祥云生活里最亲近的人——“犯低血糖,走不动路了,一个电话,她就会骑电动车载我回家”。
詹宁辉今年62岁,退休7年。她个性平和,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,每当听到老人的伤心处,她总会眉头微皱跟对方一起共情。曾有80多岁的老爷子因为“儿子不孝”跟她诉苦,说到眼泪直淌;也有患风湿的90岁老太太对她讲,“你不在,我也像无家可归了”。
詹宁辉了解到诸多年老无助的故事:一位坐电动轮椅的大爷,房产被儿子转移,现在时不时会被儿子赶出家门;罹患重度阿兹海默的老人,子女怕他走丢,将他锁在家中……
加入“时间银行”3年,詹宁辉积攒了630多个小时的服务时长,帮扶过的老人已经接近百位,她看到了太多衰老的无助与无奈。
“低龄老人帮高龄老人”,是最常见的互助模式。他们退休不久,身体健康,有大把的时间,更能理解老年人的心理。当他们在不久的未来需要被照护的时候,可以兑换同等时长的养老服务。
近年来,也有更多的年轻身影加入“时间银行”。23岁的陈馨怡,2022年末加入“时间银行”时,她的初衷很简单,希望自己积攒的服务时间,可以在未来“转赠”给卧床的奶奶使用。
陈馨怡持有专业的养老护理员证书。高二那年,她的母亲和爷爷相继因病离世,短短几个月,这个18岁的女孩签署了5份病危通知书,以至于她经常出现幻听,抢救室里仪器的警报声经常在耳边徘徊,让她感到窒息。
见证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之后,陈馨怡读大学的时候选择了养老服务与管理专业,希望自己能参与进生命的最后一程,好好地让老人们与世界告别。
在“时间银行”,陈馨怡为半失能的老人理发、助洁、按摩,也提供测血糖、量血压、翻身等基础的医疗护理服务。
曾经,一对患有阿兹海默的老年夫妇,在开门看到陈馨怡的一刻哭了起来,以为是自己“好久不见”的家人。陈馨怡意识到,衰老不仅意味着记忆的流失,也意味着情感、安全感的丧失,“如果长期缺乏陪伴,老年人罹患抑郁的概率也会快速升高。”
什么是“时间银行”?过去十年里,“时间银行”的推动者史秀莲在向老年人解释这个概念的时候常常遇到难题。
有老人一听到“银行”二字,就以为是要交钱的,特别抗拒。史秀莲努力用最简单的方式向老人们解释:“你可以帮别人买菜、买药,上门打扫卫生,这些时间都可以被记录下来,然后等你需要帮助的时候,就可以兑换你需要的养老服务。”
大学从新闻专业毕业后,史秀莲成为南京钟山职业技术学院的一名老师。2011年,学校设立了“老年服务人才培训中心”,因为参与老年项目调研,她意外地看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养老困境。
老人们普遍不愿意住养老院,不到迫不得已,都会在自己家里养老。好多半失能的独居老人,上个厕所摔倒在地上,就起不来了,延误了治疗的黄金时间。
为什么不住养老院?史秀莲一度苦口婆心劝说半失能的老人,但慢慢地,她开始理解老人们的想法,高端养老院收费高昂无法负担,普通养老院自由度很低,还可能会让外人觉得“儿女不孝”,新闻上爆出的养老院负面新闻更是让老人们“恐惧”、“害怕被欺负”。
“老年人对自己的房子是有执念的,那是他们打拼一辈子攒下来的基业,希望在自己的基业里面慢慢离开”,史秀莲说。
2021年,卫健委提出养老“9073”格局,90%的老年人选择居家养老,7%左右的老年人依托社区支持养老,只有3%的老人会选择养老机构入住。居家养老仍旧是国人养老的主流方式
但居家养老面临巨大缺口:一方面,缺少专业的护理人员和上门服务规范,国家卫健委2021年提供的数据显示,我国失能失智老年群体约有4500万,但持证的养老护理员只有50万人。
另一方面,昂贵的价格——动辄几百元一次的上门服务,让中低收入老人“不敢想象”。
史秀莲想到了身处老家溧阳的父母,“摔倒后无法起身”的困境会不会是自己父母的未来写照?过去40多年,中国社会经历了高速变迁,大量的年轻人背井离乡,去大城市里工作、定居,不得不把父母留在千里之外的老家。
很多志愿者都和老人成为了朋友,在一些老人眼里,”除了卖保健品的,就没外人这么对我好了!“
“我当时就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,我在这个城市尽所能地帮助我身边的人,然后在我的家乡,也有和我一样的人愿意帮助我的爸妈。”
在她走访的家里,有一个场景让她受到了很大的冲击,一位60多岁的独居老人常年用一块砖头抵着门,留一道门缝,以便自己在家中遇到意外可以呼喊邻居,那道门缝成了孤岛老人和外界的唯一连接。
史秀莲第一次意识到“邻里互助”的重要,在此之前,她也曾是一个强调“边界感”的都市青年,碰到楼里的邻居都想躲避别人的目光。但调研让她发现,对于身体机能日渐退化的独居老人,邻居、社区往往是意外发生后最可靠的求助对象。
查阅资料的时候,史秀莲看到了一个名为“时间银行”的互助养老概念,上世纪80年代由美国学者埃德加·卡恩(Edgar · Cahn)提出,并且已经在全世界多个发达国家开始实践,“我们把自己的青春岁月储存在那里,等到年老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用”。
2013年,史秀莲开始探索“时间银行”互助养老的发展路径,希望能够作为“居家养老”的一种补充模式。
当时,“南京彭宇案”引发的信任危机仍旧余波未尽,大众对“互帮互助”的叙事心有余悸,导致她在推广时举步维艰。运营最艰难的时期,史秀莲把自己的房子和积蓄都垫进去了。
直到2019年,南京市政府印发“”,宣布在南京市12个区的247个社区启动“时间银行”试点。如今,全市已有1447个“时间银行”服务点。
南京市在全市推开试点之后,有了一定的资金支持,以及更多的信任基础,政府也给每一笔订单上了保险,保障志愿者、服务对象在服务过程中的安全。
南京市政府还规定了几类“免费发放时间的老人”,包括特困老年人、低保家庭中失能老年人、80岁以上的“双老”家庭或独居老人,以及农村留守老年人等等。
这个系统类似于滴滴打车,老人们在平台上下单,包含上门保洁、理发、精神慰藉、代买菜、买药、陪诊等20多种服务项目,志愿者接单后上门服务。“所有的流程都是有轨迹的,志愿者到哪里了,是服务进行中,还是已经结束了,我们在监管平台上都能够查询到”,史秀莲向我们介绍。
由于考虑到大多老人不会使用智能手机,老人们可以让志愿者、家人代下单,或者在服务点提前统计老人需求后统一发单。如今,平台注册志愿者和使用者的累计人数已经超过20万。
史秀莲还设计了“时间转赠”机制,假设女儿在南京市建邺区生活,那么她可以把自己存储的服务时间,给鼓楼区的母亲使用。“它就跟银行账户一样,可以让我们的直系亲属,享受我们积攒的时间。”
“对于年轻人来说,这也许是投入最少、回报最高的养老方式,每个人都可以参与。”
作为单身女性,史秀莲非常理解当下年轻人的养老焦虑。“我们这代人,很多到了30多岁仍是单身,也不想结婚,老了以后谁来为我们养老?”
持续低迷的结婚率、生育率,都在加速人口老龄化的进程。根据梁建章团队的计算,预计2050年,我国的老年人口抚养比将上升到 52.44%,这意味着每两个年轻人就得抚养一位老人。社会化养老将是必然趋势
十年的“养老志愿服务”经验,也让史秀莲意识到,生命的后半程,最日常的事务也会沦为高难度的体能挑战,两三百米的路,可能走起来像是没有尽头。
“我们年轻的时候,真的没法体会老了以后的那种无助感”,正如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所说,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是“独立的存在”,然而衰老的过程就是逐渐变成“依存性的存在”。
很多年轻人觉得“老了大不了住养老院”,但抛开私立养老院高昂的费用不谈,大多数老人在入住养老院之前都难免经历“轻度失能”的阶段,手脚不灵活、穿衣困难、走路费劲……这个时候就需要居家服务人员的介入。
电影《岁月自珍》中,独居老人“角谷美智”不得不继续工作以维持自己的生活开支
拿当下南京市的市场价格估算,家政保洁最低50块一小时,两小时起步;陪诊,最低200元一小时,加上检查化验时间,一次可能要花去四五百元,相比之下,南京市人均养老金仅为3000多元。
“养老如果只是一门生意,其实会有很多隐形风险,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存到足够的养老积蓄”,这些年史秀莲深有体会:“很多人的收入都打了折”,存款的购买力因通货膨胀而不断缩水。
但时间是可以抵御通货膨胀的,“年轻时候通过志愿服务积累的500小时,到老了以后仍旧是500小时,”史秀莲说,如果把“存时间”的志愿服务看作是一种“养老投资”,它的回报率还挺高的。
很多年轻人认为有一定的经济储备就无需担心养老,但随着年龄增长,家庭收入的不可控因素会慢慢的变多
“这是一种入门简单也最便宜的养老方式,即便我收入很低,但只要存了‘时间’,我也可以扛一阵子。”
时间面前人人平等,是“时间银行”的另一个重要原则。不同的工种、职业,付出同等时长的劳动后,存储的时间都是相同的。
史秀莲举例,市面上,一位心理咨询师的收费可能是每小时500元,一位保洁阿姨的收费是每小时50元,但在时间银行,他们的“劳动价值”没有差异,“一小时就是一小时,时间面前,没有高低贵贱”。
曾有学者质疑过这种“无差别”的时间记录方法,史秀莲认为,把时间的价值分为三六九等,是市场经济下的资本逻辑,但在志愿服务条例下,付出的时间都应该受到同等的尊重。
“时间平等”背后的另一个原因是,年老之后,一个人最迫切的需求往往也是最日常的,“很多人都忽略了,当一个人不能动的时候,一个歌手站在他床头唱一首歌的价值,和端一杯水给他的价值,其实是一样的”。
不过,“时间银行”的发展仍旧面临一系列难题,我国人口流动率很大,一个人可能会在A市工作,B市养老,那么,存储的时间能否实现跨地区“通存通兑”?不同城市,能否提供同样的政策支持?
2020年起,南京模式的“时间银行”在其他城市也开始了探索,至今已经在全国3个省份的5个城市进行试点。但由于不一样的地区的老龄化程度各不相同,人们对养老的需求也很不一样,要打通城市之间的“承认机制”,可能还有非常长的路要走。
史秀莲把它形容为“养老防御墙”,“在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撑去选择市场里养老服务的时候,它能成为我们每个人保底的那个选项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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